最后一片秋叶芭蕾?最后一片秋叶落下成倒影( 三 )


「哎,我看还是你去好了,阿勇仔好像比较愿意听你的……」护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。
「我去?」当一个医疗人员发现,如果他站在病人的立场,也会作出相同的决定时,又怎能很虚假乡愿的期望并说服病患继续接受病毒的折磨,只为了社会主流价值向来认为,医疗人员就是应该鼓励病患勇敢的活下去,不管他们精神或肉体上已经遭受多少折磨?
在走到阿勇仔病房的短短几步路上,我努力的思索着这个问题……「嗨!他们说你都不吃饭,不吃,也不了?」我走进阿勇仔的病房,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的床缘,很轻松的对他说 。
阿勇仔撇过头,十月初过境的伯劳在尚未转凉的初秋,沐着午後的阳光,吱吱喳喳的在枝头上雀跃 。
「她们叫我来劝劝你,说你可能比较听得进我的话……」阿勇仔还是不发一语的凝视着窗外 。於是我若无其事的说,「可是我觉得好为难耶!因为我一直觉得,如果我是你,我应该也是会这样做……」阿勇仔这才瞪大了眼睛,诧异的回过头来,「为什麽?!」「其实说真的,好羡慕你们夫妻俩……人生一辈子之中能遇见自己愿意完完全全付出的对象,也曾经真心真意的付出过,真的是一件很令人羡慕的事 。」我诚恳的对着阿勇仔说,可是不晓得怎麽了,自己说得有点结巴,有些心虚 。
心里有另外一个不屑的声音在问我自己:「是吗?当如此迫切的面对死亡的时候,你还能这麽从容的这样告诉自己曾经爱过就够了吗?如果不行,那你有什麽资格坐在这里,想用这样的话来劝人家?……」所以我也愣在那儿,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。空气中弥漫着病房阴沈的霉湿味与有点尴尬的沈默 。
「其实,……」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「我知道就算我是医师,也没什麽立场和资格和你谈论死亡的问题 。因为不管我对你说什麽,你都大可以回我一句:反正要死的又不是你 。」阿勇仔眼睛瞪得大大的,大概没想到我会忽然转一百八十度的这样对他说话 。
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我们没有人会因为你得了AIDS就看轻你,也从来不会认为AIDS是对或者的天谴 。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因为做了那些事就应该得那些病的话,那麽那些污吏早该万病缠身横死街头了,不是吗?」阿勇仔笑了,很难得的笑了 。
「不过说真的,你们夫妻俩真的很让人感动 。我也知道你不吃饭不是为了希望自己早点结束生命,不要再拖累你太太 。是不是?」阿勇仔点点头 。
「我想你很清楚自己会死,而且应该不久 。可是我也会死啊,就算比你多活个几十年,我也一样会死 。我也不想劝你要怎麽努力的延长自己的生命,反正你本来就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要怎麽活,或是怎麽结束 。只是……让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天,就替自己找个理由好好的活下去,好吗?」「为什麽不像窗外那片枫叶一样,即使要凋落了,却还是那麽的美好?」我对着阿勇仔眨了眨眼,走出了他的病房 。
隔天,护士小姐告诉我说,阿勇仔半夜里忽然爬起来要东西吃,而且希望值班医师再帮他 。
我笑了,因为我知道阿勇仔找到了让自己多活一天的理由 。
很快的,在AIDS病房的实习期满,我也轮调到其他的单位继续我的实习医师生涯 。之後偶尔路过AIDS病房,我还是会过去探望阿勇仔,甚至如果他身上的点滴滴得不顺,他还会要求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静脉留置针重打一遍 。虽然阿勇仔的病情改善不多,可是我从阿勇仔的眼里又看到了生命的光采与斗志 。
我知道阿勇仔还不会死,至少还不会那麽快死 。
毕业之後,我在金门服医官役,奉派兼任防区戒毒班的授课教官 。那是把各部队中所有曾犯烟毒前科或自承有习惯的弟兄们集中起来,利用团体生活和教育,期待他们能早日脱离毒瘾的单位 。戒毒班所在的位置僻静而优美,每次下午去授课,我都宁可牺牲午休时间,自己舍车徒步前往,只是为了能在路上那一片枫树林中悠闲的漫步 。
那个深秋,在去戒毒班授课之前,辗转从以前的那些护理同仁的来信得知阿勇仔已经过世的 。据说阿勇仔走得很平静,就那麽紧紧的握着勇嫂仔的手,像任何一部情节般的陷入後过世,没有一般AIDS病人因为卡波西氏肉瘤出血或其他并发症所造成的苦痛 。我微笑着平静的阖上信笺,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。就好像送走了一位远行的,有点不舍,有点怀念,却带着更多更多的祝福 。
走进戒毒班的教室,面对的依旧是那一张张年轻、叛逆、急於成长却不小心绊了一跤的面孔 。走上讲台,摊开那一叠制式的讲义,拿起粉笔,转身正想写下授课的主题时,不小心映入眼角的是那一棂秋色,就像当初阿勇仔窗外一般湛蓝的天空,一样醉人的枫红,与一样在冷冷的枝头雀跃的小侯鸟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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